蓮問。

香独秀近日有些郁卒。

一向伶牙俐齿吐槽技能满点脑回路类似外星人的香公子，难得乖乖窝在自己的位置上，捧着从隔壁公司的疏楼龙宿那里顺来的上等茶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

战龙纹换了新的刺青，文的是苦境最新流行的牡丹艳身，原意是想来同事这里显摆显摆，冲进门一看到香独秀，立马就缩了头企图偷偷从一旁溜过去，生怕毒舌香又对他的新造型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评价。

不料香独秀慢悠悠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地收回视线，一句话都没说。

战龙纹颤巍巍接上自己已经惊掉了的下巴，跑去找太君治了:“老大老大，香公子今天出什么事了？”

太君治翻着工程最新进展的文件，一贯淡定的样子，“你不知道吗？香独秀保持这种状态快一个礼拜了，整个部门这星期工作效率都高了不少啊。”看来是大家都抱着和战龙纹一样的心情，既对这样的香独秀好奇疑惑，又害怕他突然恢复正常，而自己一时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吐血三升，于是大都战战兢兢不敢直视，企图用繁忙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了。

太君治看了看业绩表，由衷地感叹，“其实这样也不差啊，这周工作水准都快赶上弑道侯他们部门了。”

战龙纹还想抱怨，太君治已经把文件往他怀里一塞，“今天任务早点完成，晚上年终聚会大家好好玩一场。”转眼又是年末，部门里按照惯例会有聚餐。

“啊好嘞！”一提起今晚的安排，战龙纹工作积极性一下子被推动了不少，抱着文件喜滋滋出去了，也就忘了刚才的话题。

 

这晚的聚会气氛很好。

当然，他们这个部门本来关系就很好，不像隔壁那儿，每天冷冰冰的，同事之间也相互提防猜疑。烨世兵权曾经私下里表扬过太君治管理有方，太君治只是苦笑着摆摆手，“不是我的功劳，您看看我们部门那几个人，哪个适合勾心斗角了。”战龙纹没头脑，刑无错不高兴，万军敌四肢发达，照路明温吞性子，太君治自己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虓眼军督意味深长地笑笑，“难怪香独秀在弑道侯那里待的无聊，才会来你这儿。”

香独秀来太君治麾下不久，跟其他人已经混得不分你我，聚餐的时候心情显然好了不少，一餐饭下来把大半的人都气的吃不下，纷纷往包里去掏预备好的胃药。

香公子并不是喜欢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胃疼上，而是他从来不在意别人到底怎么曲解他的意思，自顾自慢悠悠品着红酒，倒是一副享受的模样。

等到众人分开的时候，香独秀已经半醉，笑嘻嘻地跟大家打了招呼，往自己的公寓去。

 

集境的员工都有公寓分配，都在一个小区里面彼此都好照应，香独秀特立独行惯了，烨世兵权给他分的别墅特意划了块空地，装修了个露天浴池，香独秀习惯一下班就在里面泡到天昏地暗。

回到家，虽然有些醉意和困意，但即使闭着眼，香独秀也能准确地把钥匙往玄关一丢，边往里面走边扯开领带，脱掉外套，把衬衣扣子一个个解开，路过衣柜时一勾手刚好就是一套浴袍。

香独秀来到浴池前，定时好的热水已经充满了整个池子，他脱下浴袍，半阖着眼一步步走进水里，等到全身都被热水浸盈，才舒坦地松了一口气，放松全身肌肉靠在浴池边上。

正是寒冬，露天的浴池蒸腾出滚滚热气，在空中遇冷凝结，形成一片不会退散的白雾，把香独秀整个人都笼在雾里。

一下子松弛下来的神经在热水的浸泡中变得有些迟钝，香独秀很享受这种慢吞吞的无人打扰的生活，尽情地释放自己内心的压力，忍不住慢慢阖上眼，任凭醉意萦绕周身。

 

当一阵不知何处飘来的幽幽淡淡的香气揉进水雾里，流恋缱绻地在香独秀鼻尖徘徊时，香独秀有些茫然地睁开眼，一时不知现在何时何地。

他有些疑惑地皱起眉，抽了抽鼻子吸气，确认自己感受到的那种香气不是幻觉——向来很有品味很懂情调的香公子，很快便辨认出那种香味:柔和的、清淡的木香调，浮动着混合的清新的花卉香气，优雅低调而又参杂一点若有若无的魅惑……

香独秀从池中破水站起，有点惊讶地四处张望，可惜水汽濛濛阻挡了视线，而这别墅防盗向来做的很好，不可能有人能够不请而入。

香独秀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瞬间煞白了脸，随便拿浴袍裹了湿漉漉的身子，匆匆跑进卧室锁了门，拿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一边低低呓语，“不可能不可能，世上没有阿飘那种东西啦，绝对没有绝对没有……”

 

第二天，香独秀的脸色比前日更差了一点。

太君治看到他的时候都没忍住惊讶的表情:他本来以为昨晚聚会能让香独秀恢复正常，怎么今天看起来症状反而更重了？

“香独秀啊，”太君治组织着措辞，“你要是工作上或者生活上遇到什么难题，可以来找我，我很乐意帮忙。”

香独秀捧着茶杯，似乎那是他唯一的寄托，一脸渺茫，“太君治，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问得十分艰难。

“啊？鬼？”太君治一愣。

还没回答，香独秀头已经摇得如同拨浪鼓，“不不不，我并不是在怕鬼，我只是好奇，好奇……最近我家似乎出现了一些，咳，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

太君治看他反应，愣了一愣，也就明白了，忍笑道，“啊好，我知道你不怕鬼，你是否愿意讲讲最近你遇到了哪些让你困惑的超科学现象呢？”

香独秀忍不住苦了一张脸，“第一次，是我在泡澡，我好像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叹息，后来有一次，隔着水汽我像是看到了一个人影，有时候我睡觉的时候，转身过去似乎揽住了一个人，可一睁眼，又什么也没有，我都搞不清是不是在做梦……结果昨晚，昨晚，我闻到一股香水味，离我越来越近……”越说到后来，香独秀的脸色也就越变越白，几乎叙述不下去。

太君治恍然，“原来你这一个礼拜都这么不对劲，是因为出了这事。”

“是……啊不是，只是我被这种超出了我的智商解决范围的事件吸引了，对它很有兴趣，所以才没心思和同事增进感情了。”香独秀唯一的弱点便是怕鬼，也是他向来逞强之处。

太君治自然不会点破他，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我想，可能会不会是你泡澡泡的太久了，被热气熏得……嗯，出现了幻觉，才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香独秀长舒了一口气，“诶呀呀，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啦，世上哪有那么多灵异事件啦，对吧？哈哈，一定只是我的错觉，错觉！”

 

心里多日阴云被太君治驱散的香独秀又恢复了正常——当然，这种正常在常人看来是极其不正常的。

“诶呀过了这么多日，你头上的那团鸡冠花还是那么鲜艳啊——诶牡丹花？呀抱歉，我不太熟悉苦境的花卉，原来牡丹已经培育出如此神似鸡冠的品种了啊。”战龙纹默默吐了口血，擦擦嘴角，安慰自己:该来的插刀总是会来，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香独秀笑眯眯地经过他，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又跑去对面公司找阿龙探讨茶叶温泉和人生了。

下班的时候，香独秀心满意足地摸摸灌了一下午茶水的胃，手里还有一盒疏楼龙宿“热情相赠”的茶叶，脚步轻快地回了家。

松了领带，解了扣子，香独秀习惯地走向浴池，顺便打开了音乐:高雅的背景音乐能增进沐浴的舒适度嘛。

浴池里水雾缭绕一如往常，香独秀脱下浴袍，享受地浸在水里，“哈，没有阿飘的人生才是人生嘛。”

音乐悠扬婉转，配上这气氛真是合适，香独秀有点遗憾地想:要是现在手里有一杯红酒就更完美了。

泡着泡着，思绪又不知飘到了哪里，香独秀发现自己最近特别容易困，眼睛忍不住想要闭上，他勉力撑开眼皮，没过几秒，眼皮又慢慢搭了下去……

 

等他从晃晃悠悠的梦境里醒过来，音乐还在继续，恒温系统控制的热水也还是恰到好处，他揉揉太阳穴，正要感叹一句生活如此美好，忽然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哪里不对。

……是音乐。

婉转悠扬的歌声静静飘散在空气里，余音在水雾里听起来很远又很近，慢慢悠悠地回绕。

但是他家里，似乎从来没有这样一张碟。

香独秀在听到突然一声轻微却清脆的鸟啼以后，直接从水里跳了出来，满脸冷汗地裹着浴袍就往外跑。

没头没脑地在家里转了一圈，香独秀也没考虑自己身上所穿并不适合出门，深吸一口气，拿了钥匙离开了家。

 

前文已提，集境员工都住在同个小区里，有事了方便照应。

但再怎么照应，像香独秀这般半夜突然去敲别人家的门，总归还是有些不方便。

太君治开门的时候穿着睡衣，显然没料到此时还会有访客，他惊讶地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又把视线转回一身家居的香独秀，“出什么事了？”

香独秀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打击中恢复，径直往他家的沙发上一坐，找了个抱枕抱住，“太君治，我真的见鬼了！”

“部长，这么晚了是谁……”房间里走出来一个人，香独秀下意识抬头看，却是有些尴尬的求影十锋，“呃，香独秀，你是找部长有事吗，那我先离开了？”求影十锋看了看太君治，似乎在询问是否可以告辞。

“哎呀十锋你也在啊，”香独秀似乎很高兴看到他，“不用，我想找两个人来帮我思考思考一些问题，你也留下来吧。”人多就比较安全啊呼呼。

求影十锋看了看太君治，太君治对他点点头，两人都走过来在香独秀对面坐下。

求影十锋看看香独秀的表情，转头想对太君治说着什么，却被太君治劝止，他按了按他的肩膀，“让他先说吧。”

香独秀抱着抱枕，“哈，我真的不是怕鬼啦，只是对这类事很感兴趣呢……今晚我在泡澡的时候，听到了歌声，不是我放的音乐，而是不知哪里传来的，歌声……”

“歌声？”太君治皱了皱眉，“你能描述一下吗？以前听过那种声音吗？”

“听过啊，”香独秀点点头，“慕容曾经跟我唱过那首歌。”

太君治和求影十锋同时一愣，对视了一眼。

太君治忽然想起，“那你昨晚闻到的香味是……霓羽？”

前调赞羽优昙，浮动香调是时刹月花信风的花香，收尾带有淡淡木香，是被奉为经典的一款男士香水，也是慕容情的钟爱。

香独秀点头。

太君治一瞬间说不出话来，身边的求影十锋也同样为难地看着他，“部长，我们……”太君治摇摇头。

 

香独秀和慕容情分手的事他们都是知道的。

而且挺久了，大约已经过了八九个月，这段时间足够让人淡忘当时的所有欣喜若狂或者撕心裂肺。

香独秀是个很有生活品味的人，衬衫必须烫得领口没有一点细褶弧度，洒一点男士香水，有无数套浴袍整整齐齐地堆在衣柜里，每日必须泡澡而且时间没有上限，花季到了会去看花，不同的花还要配不同的茶酒。

按道理，这样的人并不好相处，但是，慕容情却恰恰是一个能够将那些事都做到完美的人。

他是歌手，出过唱片，被称为天籁；对香水很有研究，那款霓羽就是专门为他设计的，他参与了研制过程，采集精心培养的花卉，收集最臻的香味；他能够下厨，喜欢养鸟，对园艺种植也很在行；他对帮香独秀熨衣服和折叠浴袍总是很耐心，几乎可以媲美专卖店特级服务生的熟练。

听起来，这一个碗恰好合适那一个盖来配，纵然太君治等人对同性恋还有些迟疑，但对于他们两人的交往，却是由衷觉得合适的。

可惜世上不可能有绝对完美之事，这一对惹人瞩目的分分契合的情侣，他们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不懂感情。

不熟悉香独秀的人，第一眼必定把他当成花花公子，无论哪里，他都能自来熟地搭上话，自然也包括了被一群女伴围绕的情景。香独秀看起来毒舌，对美人却很好说话，分分钟贴心地夸到美人满意之处。

这样一个多情的香公子，碰上的偏偏是个薄情的慕容。

慕容不善表达感情，交往时态度也很疏离，看起来并不是很在乎这段感情。而且，还有不少狗仔传言，慕容情心中一直念着初恋情人，还有个竹马，唱片公司的老总的公子也对他有所求，慕容情从来不回应这些新闻，不知算是默认还是无视。

这样的两个人，同个屋檐下住久了，要么是香独秀被管教得收敛性子，要么是慕容学会放的开，否则，就会像他们真正发展的一样——两人都还是坚持着自己的个性，并没有一点为对方做出妥协或者改变的意愿，然后，在众人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地分手。

生活不是霹雳，主角不会突然便当不会死了活活了死，分个手，生活还是照样过。

太君治很久没有在香独秀口中听到慕容两个字，好像这些事像日历似的，过去了，一天天撕掉了，也就没人去在意废纸篓里揉成一团的纸上写的到底是宜还是忌。

 

太君治沉默了很久，最后和求影十锋相互看了看，还是下定决心开口，“香独秀，你知不知道，其实慕……”

“太君治！你又拐我家小弟！”太君治家的房门忽然被大力撞开，发出巨响，惊吓了客厅里三人。

鸦魂一脸不善地盯着太君治，又看了看求影十锋，“你跟我回去。”

“十锋只是和我在讨论工作……”太君治看他心情不佳，连忙解释。

“不需要跟我解释，十锋，我们走。”鸦魂拍拍走到门边的求影十锋。

求影十锋为难地看了看太君治，“部长抱歉，那我先走了。”

太君治点点头，看鸦魂又是一个大力，把房门狠狠一甩，带着弟弟扬长而去。他有点无奈地揉揉额头，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来，“鸦魂对我还是有偏见。”

“喔，什么偏见？”

太君治摇摇头，“没什么，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刚才说到哪儿了？”

“刚才你问我知不知道什么，问题没问完就被打断了。”香独秀有点好奇，“后面半句是什么？”

太君治愣了一下，下意识否认，“咳，我也忘了，现在想不起来了……喔关于你遇到的那些现象，或许你可以找专业的人士咨询一下。”他默默把皮球踢给了别人。

“也有道理。”香独秀点点头，随后有些苦恼地倒在沙发上，“只是现在我不太想回去啊，太君治你有客房吗？我想在这里凑合一夜可以吗？”

“当然可以。”太君治忙帮他去整理床铺，在他身后慢慢叹了一口气。

 

远离了阿飘，香公子半夜好梦。

太君治却没睡好，翻来覆去辗转一宿，最后早早起了床，看香独秀还抱着被子流口水，便给他留了张字条:今日你休息一天吧，我帮你请假。

等到太君治到公司，全公司上下除了保洁工与巡逻保安，就只有烨世兵权惬意地喝着早茶，见到他来，烨世兵权也是有些惊讶。

早晨晨光不差，男人心情看起来不错，温和道，“怎么来的这么早，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谢谢军督关心。”太君治犹豫了一下，“家里有点事，所以来早了。”

“是吗，那怎么不见香独秀，他今天请假吗？”

烨世兵权问得随意，太君治却是一愣，“军督怎么知道……”

烨世兵权似乎有些无奈地指指手机，“刚才神龙给我打电话请假，说是卸羽凤凰昨夜值班巡逻时，看到一个白花花的鬼影窜进了你家，一时惊吓发了烧，神龙要请假照顾他——白花花的鬼影？哈，除了浴袍版的香独秀，没第二种可能。”

太君治点头，“确实，昨晚他突然来访，把我也吓了一跳，而且，”他顿了一顿，“香独秀去我那里，是因为他见鬼了。”

香独秀虽然痴狂疯癫，却也不至于半夜衣衫不整地跑去上司家里玩行为艺术，烨世兵权也对其中原因做过猜想，却没料中这个缘由，“呵，他怕鬼？”

太君治面色认真地点点头，“军督，你还记得慕容情吗？”

烨世兵权微讶，挑眉，“那件事，香独秀怎么会知道？”当时，慕容情的新闻还是他压下来的。

太君治摇摇头，“他应该不知道，但我总觉得不安。”

烨世兵权笑笑，“那也是他的事，你着急什么？”他换上一种揶揄的语气，“倒是香独秀的来访，打扰了你与求影十锋了？”

太君治面露尴尬，“军督，我和十锋并不是……”

“不是便最好，”烨世兵权摆摆手，“给香独秀放几天假去找找神棍，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了——对了，最近妖世浮屠顶楼的自助餐厅开业，今晚你和我一起去尝尝味道如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