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雀】重逢
黑罪孔雀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热饮。
热气漫上来，杯壁有一层水汽，微小的泡沫不停地破碎，咖啡没有规则地缓缓地流动。
没什么意义的观察和描写。
杜舞雩坐在桌子的另一面，多年不见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
当然，他没有像观察咖啡那样细致地看他，或许杜舞雩多了几条皱纹或者是有了不同的眼神，但是他不想去寻找这种不同——仿佛这种差异会让他们之间本来就少得不能再少的印象和回忆更加不堪一击。
“祸风行，”他还是习惯这么叫他，“这几年在国外过得怎么样？”
“生意倒是不错，不过离家太远，总是很想念这里，所以就决定回来了。”杜舞雩笑笑，“挺有缘的，刚回来两天就碰见你了。”
他们刚才在街头不期而遇，冬天干燥寒冷，北风吹得黑罪孔雀有些受不了，没戴围巾手套和其他防寒的物品，黑罪想要找家店喝点热的东西，然后匆匆忙忙走过斑马线的时候，与正打算向这边走来的杜舞雩碰了个正着。
黑罪知道自己愣了好一会儿，杜舞雩看了自己挺久，最后先打招呼，“孔雀，还记得我吧？”
记得啊，怎么会不记得——只有你一个人会用这么女气的称呼来叫自己。
黑罪有些仓惶地收起发愣的神情，“啊好久不见，祸风行——还是应该叫你杜舞雩？”
“随便吧。”男人很好脾气地笑笑，看着他冻得发白的脸，又转头看了看咖啡店的招牌，“一起去买点喝的？”
然后他们就坐在这里了。
大概维持了十分钟这样的姿势，表面上用等咖啡作为借口，现在这个理由也已经过期。
黑罪拿起杯子喝了两口，掩饰自己的尴尬和茫然。咖啡有些烫，就算刚才打开了杯盖也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冷却。
不过挺好，这种温度刚好能融化一下他基本已经停止运转的大脑，随之而来的是给自己抛出的无数问题:
然后呢？接下来要说什么？两人有什么共同语言？做生意的事？还是画眉？还是其他有的没的唠唠家常？
能在生意场上叱咤风云的黑罪孔雀，突然感受到自己语言的贫乏，这种感觉他已经许久不曾体验了，自从那年画眉病逝、祸风行出国开始。
“……也是回来看看画眉吧，”杜舞雩提供了一个话题的开端，“又一年了，我总该去看看她。”
“是啊，”黑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画眉知道你来看她一定很开心。”
画眉是他的妹妹，也是祸风行的未婚妻，这种关系就是他和祸风行唯一的连接。
祸风行每次叫他“孔雀”被他反驳的时候，男人总是笑着说“这样听起来和画眉就像是一对好姐妹啊”——可是为什么被喜欢上的人是一点也不出色的妹妹，有谁考虑过姐姐的感受吗？
画眉身体不好，从小乖巧内向，遇到祸风行，也只是偶然家族聚会时的一瞥，或许这种体质让男人有了心疼怜惜，所以才看不到一直努力打拼的、不会服输的、看起来坚强固执的他。
“挺久了，五年没回来了，她一定很怪我。”杜舞雩抚摸着左手，黑罪知道无名指上曾经戴过一枚订婚戒指。
可惜后来，因为画眉病故，他们没有结婚，这对黑罪而言不知道该说庆幸还是为妹妹惋惜，但他心里对妹妹是有罪恶感的。
画眉的病到最后只能用药物维持生命，最新的研究成果是手术，却没有很高的成功率，画眉来问他要不要试一试的时候，他抱着一种自私的念头劝她尝试:如果成功，他们两个幸福甜蜜而从此他可死心；如果失败……他没有想下去，他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
可是最后的结局还是发生了，画眉死了。
黑罪孔雀缓缓吐出一口气，忽然有些躁意，他从口袋里掏出早上刚买的烟，看到了店里禁烟的标志后又粗鲁地塞了回去，“你在国外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吗？”
“你不是戒烟了吗？”杜舞雩皱皱眉，“我……没什么心情谈婚论嫁，她们都很好，可是……”
可是没有人能够比得上画眉了，对吧？黑罪笑笑，“是啊，我的妹妹是个好女孩儿。”
杜舞雩有些神思复杂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黑罪有点惊讶他会问到自己，“估计这辈子都只能一个人过了。”要么就是侍奉着现在还是剩女的大表姐，可惜听说她以前也有过缠绵悱恻的恋爱史，真不知道哪个男人会看上她。
“……你每天一副心里只有我风哥哥的表情，哪个男人会看上你？”鸠神练嗤笑过他，“我至少比你有性别优势。”
是啊，大表姐说的不差，而且面对的还是祸风行这样安分守己的直男，黑罪心想也就只能一辈子待在柜子里守着一个“前未婚妻的哥哥”这样的称呼过了。
不过听到祸风行说没有女朋友，黑罪还是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这样，他们之间的无血缘也无义务维持的关系，应该还不算断裂吧？
杜舞雩听到他的回答后，犹豫了一下，“孔雀，其实，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嗯？”黑罪孔雀不解地询问，笑了一下，“怎么那么生疏，我们之间不需要这样吧？”最后的尾音带着犹豫，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两人的关系足够好到这种地步。
杜舞雩捧着杯子，又放下，“你好像一直没有谈过恋爱？”
“因为没有合适的女孩子嘛。”黑罪心里有点不安，怎么突然对这种话题那么有兴趣？
“我听说……”杜舞雩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
黑罪孔雀看着男人纠结的表情，心里那种烦躁又慢慢泛了上来，“听说了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过，我？”杜舞雩说完这句话似乎花了很大的勇气。
黑罪孔雀全身一僵，有些勉强地笑了一笑，“哈……你在开玩笑吗？谁这么跟你说的？什么叫喜欢过？”
男人低头摆弄桌上的菜单，似乎掩饰他的尴尬，“……是画眉跟我说的。”
黑罪孔雀彻底愣住，顾不上否认，“你说什么？妹妹她……”
画眉不傻，或许一直是他低估了她，她心里想的什么他从来不知道，他以为她只是一个需要人放手心里疼的小公主。
“妹妹这是……吃醋我和你关系比较好吗？”黑罪努力想找个理由来说服自己，那时候他和祸风行一起为大表姐打工，在公司接触的时间也比较长。
“没有，画眉说她不是这个意思。”杜舞雩转述画眉的话倒是很肯定确凿，表达完，却又自己也尴尬起来，“抱歉，我不应该问你这个的。”
“呵，问都问了，”黑罪孔雀沉默了一会儿，苦笑，卸下全身紧张的肌肉，“是啊，画眉说的没错，就算我喜欢过你好了。”
一味否认还不如坦诚告白一次，反正只是“喜欢过”，应该不会给他带来太大困扰吧？
“……不过请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同性恋不是传染病源，你要是觉得真受不了就说好了。”黑罪比了个手势，有些颓废的倒在椅背上，转头看外面。
落地窗玻璃上有浓浓水汽挡住了外面的风景，一团团模糊的人影匆匆来往，喝下去的咖啡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他很佩服男人，一句话就可以把他全身都冰凉下来。
“再来一杯卡布奇诺。”黑罪孔雀对服务生打了个手势。
杜舞雩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你的咖啡也冷了，要再来一杯吗？还是，你要走了？”黑罪打断他。
杜舞雩看着他，最后放弃，“我要一份茶。”
服务生把东西送上又离开了，黑罪孔雀拿起杯子要喝，半空里却被男人夺下，换了一杯红茶递到他手里，“戒掉咖啡吧——还有烟。”
黑罪孔雀端着杯子沉默了一会儿，打开盖子喝，只要是热的东西，对他来说口味并无差异，只要是热的就足够了。
红茶比咖啡更能暖胃，好像一口下去都能把眼泪都融化。
黑罪孔雀无聊地一口一口啜饮着，杜舞雩看着他，也没说话。
半杯红茶下肚后，男人终于有了动静，一向老实诚恳看起来正气满满的脸上，出现了难得可以称之为羞涩的表情，“孔雀……”
黑罪孔雀并没看到他的表情，只是盯着红茶，茶总是有些涩口，吞下去以后总觉得涩得难受，不知胃里还是心里。
“其实我想问的是，”杜舞雩双手交叉，有些紧张地绞动，“……那你现在，还有感觉吗？”
“……什么感觉？”
“对我。”
黑罪孔雀低着头愣了一下，放下杯子，抬头看他，“这是同情吗？”
男人愣了一下。
“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很得意，或者，会不会觉得我恶心然后远远逃开？”黑罪孔雀心里什么少女情怀都不见了，重逢的喜悦经过心里一轮反复，已经变味成了令人想吐的对自我感情的放弃与践踏。
“我没有……”
“要真这样，好吧，你赢了。”黑罪孔雀站起身，推开椅子。
杜舞雩看他要走，忙起身拉住他，“孔雀，我不是这个意思。”
服务生奇怪地看过来，杜舞雩想了想，拉着他往洗手间走，“没事没事，我们找洗手间。”
黑罪孔雀任他拉着，杜舞雩走到洗手间，放开他的手，转身面向他站着，“听我说完好吗，我，我没有这种经验，可能说的会让你误会，可是……”男人顿了一顿，“我之所以回国，是因为我在国外，跟朋友去动物园，对，相亲认识的那种朋友，本来只是打算培养感情，然后……我看到了孔雀。”
黑罪孔雀有点不解地看着他。
“黑色的，孤僻地不肯给观众展示尾羽，躲在远离人的地方，我当时看到它就想，怎么那么像你……”杜舞雩笑了笑，“后来我就等在那里，别人都走了，那只孔雀终于开了屏，很……”他停住，想找一个形容词。
“漂亮？”黑罪不由自主接话。
“不，很……高傲，也很寂寞，因为那里只有那么一只黑色的孔雀，它开了屏也没有别的孔雀喜欢它。”
黑罪孔雀沉默，“你在指什么？”
“然后，我就回来了。”男人笑笑，“我觉得，大概我以前一直没有发现，你也是那样的。”习惯逞强的，不肯对人示弱，不肯把心里所想表达出来的，那样别扭骄傲的黑孔雀。
“……同情吗？”黑罪孔雀别过头去。
“五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你因为画眉难过得要死，那时候我不能接受那种感情，所以逃去外国了。”杜舞雩回答，“可能那时候是同情的。”
“后来呢？你回来做什么？”
“来证明不是同情……”杜舞雩看着他，“我想，画眉死了，可是孔雀怎么办，他一个人……”
“谁说我是一个人，我身边的人多的是。”
“我会把它当做你的逞强之词。”杜舞雩犹豫了一下，搭上他的肩，“本来想回国以后慢慢来找你，慢慢跟你说清楚，可是没想到就碰到了……”
“祸风行，我该信你这些没有诚意的话吗？”
老实的男人面露尴尬，“我从来没有和人说过这些话，可能确实缺乏诚意，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连赌气的话都听不出来，真的还是那么的老实，黑罪孔雀心里苦笑。
他抬头看他，黑罪一双眼长得好看，因为刚才的对话，眼眶有些发红，水光潋滟，挑一下千万风情。
“所以你就选在了洗手间告白吗？”
“我……”杜舞雩有些尴尬，刚才一时情急，也没考虑到这个。
“出去再说吧。”黑罪孔雀说着要走。
杜舞雩突然心一横，拉住他的手，“既然已经来了……”
“嗯？”黑罪孔雀刚一回头，就被大力扯进一个怀抱里，他吃惊地瞪大眼。
还没来得及说话，杜舞雩已经将他放开，有些害羞的，脸红的男人打开了洗手间的门，“现在可以走了。”
桌上的饮料经过这么一折腾，热气全都消散在空气里，握着杯壁觉得只剩下温热。
黑罪孔雀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红茶喝了个干净，然后把空杯子放在桌上，抬头看对面等着他的男人，“好了，我们走吧。”
“嗯，好。”杜舞雩也没有问要去哪里，跟在他身后。
两个人走进了寒冷的空气里。
“下次带你去看黑孔雀吧。”
“……好啊。”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