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の世のものとは见へぬ桜の花

*闲来无事存个档而已
CPPid:22150/酒歌

[周翔]美人如花隔云端

 

 

三九天气,皇城一夜朔风吹雪,积雪堆到及踝高,石板地上渐渐蹿起渗入骨髓的寒气,冻得人直跺脚。

朱门紧闭的御书房前,却有一人执战矛而立,身上铠甲未除,肩头银甲已经覆上了一层薄雪,衣玄面白,直挺挺站在玉阶之下。

这一站便是一个时辰。

站到了皇帝下了早朝,前后一群人簇拥着走近御书房。皇帝一抬头,就看到前方站着的青年,面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继而苦笑,摇摇头,冲身旁的人吩咐了一句:“去劝劝大将军。”

青衣太监面面相觑,最后推举了个资格老的,走近来招呼,面上诚恳,苦苦劝说:“大将军,今日天寒,您刚从西南凯旋,理应好好休整,莫冻坏了身体。”

孙翔冷哼一声,漠然不理会太监的劝说,目光定定放在皇帝身上:“待皇上愿意见我,我自然会走。”

左右相视对望,都是无奈神色,轮回朝百年来难得出一战神般英姿人物,年纪轻轻便纵马挥枪,横扫漠北三千里,又退南蛮东夷十四族。只偏偏,这年轻俊朗的大将军,是个性子犟的,莫大功劳加身,什么赏赐都不要,只要求娶公主。

皇帝揉了揉额头,他方在朝上听了一早上丞相与太傅的争辩,如今下了朝又要来应付这个年轻后生,一时也感觉有些疲惫。

也罢,皇帝叹了一口气,心道,今日就给他一个准话吧。

皇帝步下九级玉阶,走到年轻的大将军面前,沉吟片刻,道:“你……仍是想要娶公主?”

“是。”

“你想求娶的是哪个公主?”

孙翔面上略有诧异,但仍然恭敬作答:“陛下膝下不是只有一位云公主吗?陛下曾许诺过,若是我能击退蛮族、当上大将军,便将公主下嫁于我!”

哪来的“只有一位”,朕根本就没有女儿!皇帝微微摇头:“事到如今,朕也不瞒你了……其实,宫中根本就不存在‘云公主’这个人。”

孙翔面色难看了一些,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压抑着自己的怒气,沉声道:“这个借口,臣已经听太子殿下说过许多次了……”

“可是你一次都没有信,是不是?”皇帝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爱卿与太子也是多年好友,为何你就是不信他的话?”

“臣与太子虽有情谊,但,我曾亲眼见过云公主,太子殿下骗我,我怎么能信?”

“原来是这样。”皇帝点点头,叹口气,“既然你已经觉得是太子骗你……朕开始犹豫要不要将真相告知与你了……”

孙翔猛然抬头:“陛下什么意思?”

皇帝犹豫片刻,最后道:“其实,朕对你的许诺,也是太子建议的。他说,既然你执意要娶公主,那便拿边疆战情拖延你,拖一年是一年,说不定有一日你会遇到真正心仪的女子,就忘了这回事……”

孙翔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周泽楷他……!”情急之下他甚至都忘了敬称,直呼太子姓名,周围太监都白了一片脸。

但皇帝并没有怪罪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太子骗了你两次?唉,朕真是做了一个恶人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一愣,眼疾手快将身前的人扶住:“爱卿?爱卿?快传太医!……快传太子!”

孙翔张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脑中胀痛,风雪里站了一个时辰的腿脚也逐渐失了力气,莫大气愤之下,头晕脑胀起来,一时支撑不住,直直在皇帝面前倒下了。

倒下之前,孙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周泽楷又骗我……

 

好吵……周围为何这么吵?

孙翔茫然地想。

周围是一片喧闹之声。

七月初七,正是七夕之节,向来肃穆宁静的宫城之内,也变得分外热闹起来。皇帝在宫中设宴,三品以上官员赴宴,而皇族的女眷和大臣的妻女,都聚在御花园蓬莱池边,三五成群,说着闺中的悄悄话。

孙翔年纪还小,对男女之间这些事一点不感兴趣,况且到了宫中,一举一动都要符合规范,让他感觉拘束得不行,于是不请不愿被自家爹娘逼着穿上了正式的衣袍,硬是带到了宫中,又叫他和那群差不多年纪的皇子、世子一起玩耍。

那群皇子都是文质彬彬的,满口之乎者也,孙翔实在不想与他们一起玩,便寻了一个借口,偷偷跑到蓬莱池边看红鲤去了。

结果看得太入神,一个不小心,他就掉进了池水之中!池水咕噜咕噜往他鼻子嘴里冒!

孙翔心下一慌,忍不住张嘴呼救,甫一张嘴就吞下一大口冷水,鼻子里也呛进了一大堆水,厚重的新袍子吸了水,沉甸甸拉着他往下坠。

隔着水,远处的人声笑语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

孙翔天不怕地不怕的心里终于升起一点惶恐: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他才十一岁,为什么要死?

他拼命挣扎起来,但平时看起来清澈见底的蓬莱池,此时突然成了深不可测的深渊,像是池底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想要把他吞没入肚,与水草作伴。

孙翔毕竟只是个小孩子,手脚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口中灌进的水越来越多,意识渐渐迷茫。

正在他绝望地向下沉没之时,忽然听见“扑通”一声。

难道是也有人落水了?

孙翔心里迷迷糊糊地想,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感受到一只冷冰冰的手抓住了自己,拼命地把自己往上面拽。

是专门抓小孩陪葬的水鬼吗?早知道要死了,刚才在宴会上就多吃两块莲子糕了,那可是真好吃……

孙翔醒来以后,一眼就看见面前一张漂亮的脸,尽管有大半张脸被湿漉漉的黑发遮盖住,脸色也显得苍白透明,但仍然掩盖不住少女美丽的本质,孙翔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是水鬼吗?水鬼竟然这么漂亮?

“啪”一声,手被人打下来,“水鬼”皱皱眉,又压了压他的胸口,孙翔感觉胸口一阵恶心,忍不住翻身吐出一大口水。

那人松了一口气:“吐出水就好了。”

孙翔“啊”了一声,结结巴巴说:“你、你会说话?!你……你是人是鬼?!”

本来还皱着眉气鼓鼓的“水鬼”听他这么说,却忽然笑了出来:“鬼?”她念了念这个词,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然后摇摇头,“我是人。”

“啊?人……”孙翔的目光顺着她的脖颈看下去,一身雪白的衣服,原本轻盈的布料全都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隐隐约约绣着祥云如意的花纹。孙翔心里一惊:这是宫里的织料,所以说眼前的人是……是公主?!

自己竟然让个公主殿下救了?!还说人家是女鬼?!而且在自己晕过去的时候,是不是还拉着人搂搂抱抱、轻薄人家了?!

孙翔吓清醒了,感觉自己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你……我,我已经好了,你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公主闻言有些犹豫:“可你刚醒……”

孙翔把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好了好了,你看,我健壮着呢,倒是你……”孙翔的视线在公主身上转了一圈,随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飞快收回目光,心中默念“非礼莫视非礼莫视”,硬着头皮说,“你也快回去换衣服吧!湿衣服穿着多难受!”

公主还在犹豫,远处突然传来几声叫喊声,孙翔耳朵尖,隐约听到一个“云”字,他恍然:“是不是有人在找你?”也是,公主消失,必然会惊动一群人。

公主终于下了决心,站了起来:“那我先走了。”

“去吧去吧!”孙翔把手挥得飞快。

公主看他这样,忽然笑了笑,温声道:“以后别掉下去了。”

孙翔脸一红,道:“肯定不会了。”

他目送着公主离开,雪白的衣袂消失在转角一丛木槿处。

孙翔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回味了一番方才的境遇,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担心自己会掉脑袋,时悲时喜,想了半天,他忽然“啊”了一声,想到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他方才轻薄了公主殿下,都说女孩子的身体是不可以随便碰的,那他既然碰了,是不是要对人负责啊?

好!孙翔于那日开始就在心里暗暗立下了一个誓言:将来要娶云公主为妻!

……

孙翔从昏迷中醒转,还没睁开眼,鼻尖就飘过一阵兰花的清香。

这种香味太过熟悉,他闭着眼都知道床头摆了一个袖珍博山莲花炉,里面燃着千金换一两的兰瑙香,太子殿下从小体弱,夜里噩梦缠身,总是睡不好,皇后常去慈恩寺为太子祈福,方丈感怀皇后慈母心切,赠她一个法子,以兰瑙香作梦引,能让人沉眠。太子一点香就是二十年,身上也时常带着淡淡兰草的香气。

孙翔自当年七夕宴会以后,常找机会进宫来玩,爹娘见他如此积极,就把他送进宫里,与太子一起读书习武。

他与周泽楷年纪相仿,宫中生活寂寞,两个少年便逐渐走近,算是半路的青梅竹马,除了功课,其余时候也喜欢在一起玩耍。孙翔淘气,东宫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带着周泽楷闯过,有时候晚上闹得晚了,宫门已关,孙翔便在东宫留宿,太子的床又大又软,够他在上面肆意翻滚,并肩躺下两个少年都嫌大。

两个人往往是闹着闹着便困了,两只小狗般蜷着身体靠在一起睡着了,服侍的宫人悄悄进来,给太子和将军公子盖上被子,然后彼此笑而不语地对视一眼,又鱼贯退下。

在孙翔领兵出征之前,他的少年时期有很长一部分就是在东宫度过的,对东宫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

他吸吸鼻子,除了兰瑙香的香气,空气里还掺杂着一点药味。

孙翔睁开眼,越过水晶细珠串成的帐幔,一眼就看见坐在桌边的周泽楷,他面前摆了一碗药汤。

见孙翔醒过来,周泽楷明显松了一口气,端了药碗走到他身边:“你醒了。”

孙翔别过头去,不去看周泽楷,冷淡地说:“是你跟陛下说的?你把我派出去,只是为了断了我娶公主的念头?”

周泽楷一愣,张嘴想要解释,但顿了一顿,还是紧紧抿起唇,道:“你先喝药。”

他这样避而不答,孙翔反而更加确认,心里也越发冷了下去:“我不喝。”

周泽楷似乎叹了口气:“你膝盖本就有旧伤,却还……喝些吧,对身体好。”

孙翔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我膝盖的伤是怎么来的?前年,我奉命去漠北,把狼骑赶出边界三百里之外,战乱中被对方一箭射中,差点从马上掉下来……当时我心里只想着,我要活着,我只有活着,才能回来娶公主。可是你却……生生把我的愿望抹杀了。”

周泽楷蹙着眉,没有接话。

周泽楷的沉默让孙翔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十分荒唐的想法,他回过头来看向周泽楷,目光里仿佛不敢置信:“所以你……所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你用‘娶公主’这件事哄着我,只是为了利用我、让我乖乖为皇家做事?!”

周泽楷立马道:“不,我没……”

孙翔惨然一笑,对他的反驳充耳不闻,手紧紧攥住锦被:“好,很好,周泽楷,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你却,你却……”

他说不下去,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从床上下来。

周泽楷伸手去拦他,却被他一下推开,碗中的药汁洒了一半,落在周泽楷的云袍上,宫人要上前来服侍,周泽楷摆摆手,看着孙翔气呼呼地穿了衣服和鞋袜,又左右找了找,回头恶声恶气地问他:“我的战矛呢?”

周泽楷招手,有太监把“却邪”拿上来,孙翔一把夺过,紧紧攥着战矛的长柄,金属冷冰冰地贴在手心,心里也一般寒冷。

他扬起头,道:“天下已平,恳请太子赐我半年休沐期。”

宫人小声提醒:“大将军,这事……太子殿下可没有做主的权力。”

周泽楷只皱着眉,没说话。

孙翔看着他这一副为难的样子心里就堵得慌。

总是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总是这个样子……无论是被二皇子抢了心爱的千里马,还是被贵妃罚抄《孝经》,他总是不说话,摆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看得孙翔忍不住为他打抱不平,撩起袖子就要帮他怒怼贵妃一派。

如今仔细想来,他不过是看自己好骗,装出这个样子,专门就为了博自己的同情心,而自己呢,还真是蠢得可以,每次问也不问就一头掉进了他的坑里。

即使到今日,他还是用这个样子面对自己……孙翔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你家太子殿下的权力大着呢。”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出了东宫。

宫人跟在后面急出了一头汗,小声问周泽楷:“殿下,孙将军执矛出入宫廷,不合规矩啊。”

周泽楷慢慢摇头,叹了一口气:“给侍卫打个招呼,随他去吧。”

 

孙翔扛着却邪,慢慢在宫里走。

方才在东宫里没有察觉,如今出来一看,才发现天色仍然明亮,孙翔拉了个侍卫问,才知道他在东宫睡了一天一夜,已经是第二日的辰时了。

雪还在下,细细的雪花自天上悠悠落下,偶尔落进后颈里,冻得人忍不住缩一缩脖子。

地面覆盖着一层薄冰,孙翔注意着脚下,走得很小心。

长长的宫廊仿佛走不到尽头,他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以前,也有过和周泽楷吵架的时候,气得面红耳赤的少年从榻上一跃而下,一句话不说就往殿门外跑,而周泽楷总是会来追他。

他实际上也只是别扭,跑得并不快,心里还暗暗期待着周泽楷什么时候把他找回来,找着了,周泽楷就细声细气地哄他,牵着他的手,又把他带回东宫来,两个人一步一步在宫廊里走着,手心贴着手心,握久了有些汗意,暖暖的。

可是,如今周泽楷大概是不会来找自己了。

孙翔茫然地想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停了脚步,却又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

果然,除了执勤的侍卫,并没有别的人。

正这时,有一堆青衣太监急匆匆从他面前走过,见了他,恭敬行礼道:“大将军。”

孙翔收回发怔的神思,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你们那么急去做什么?”

太监听到问话,脸上浮现一个喜庆的笑容:“大将军您不知道吗,被您打败的西南蛮族这回不仅进贡了许多特产和金银,还把首领之女送到了京城,说是愿把独女献给太子殿下,以证臣服之心。”

孙翔一愣,他在战场上与那西南首领打过照面,为了知己知彼,他把对方上下三代都打听了一遍,军报里提及这个首领膝下只有一个爱女,是已故的首领夫人所出,被那蛮王视为掌上明珠。军师曾还打过那个蛮族郡主的主意,只是孙翔觉得拿妇人作为要挟实在不是君子之举,于是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只是没想到,如今蛮族投降,却主动把女儿献上,所谓的父爱也不过如此。

孙翔冷冷一笑,却不是笑那蛮王寡情,而是笑自己方才痴心妄想:你瞧,人家贵为太子,如今就要纳妃了,哪有空会再来讨好一个已经没有什么用的将军呢?

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摆摆手让那群太监离开了。自己却忍不住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平时尤为称手的却邪拿在手里此时若有千斤重,他摩挲着枪杆上的纹路,微微出神。

他学武半路出家,拜出世的散人君莫笑为师,当时君莫笑嘴里咬着草茎,懒懒地说,我平生不轻易收徒弟,我先问问你,为了什么来学武?

他凝了眼中星光,目光灼灼,道,为了心上人。

君莫笑仿佛赞叹地看着他,说小小年纪,没想是个情种,好好好,那我便收了你罢,学成以后可要把徒媳妇儿带回来让为师瞧瞧啊。

他这一杆长矛为了公主才拿起,如今他武艺学成,功勋在身,那个“徒媳妇儿”却怎么也带不回去了。

孙翔渐渐握紧了枪柄,心里忽然生出一分不甘的心情来:凭什么!凭什么他大战八方,赫赫军功,却不能求娶心上人!而周泽楷却能轻而易举地迎娶他击败的蛮族之女!

——既然他没法得偿所愿,那他也不能叫周泽楷那样自在!

 

蛮族的郡主很快到达了京城,虽然是降国之女,但仍是从皇宫正门踩着十里红缎进门,大家心里都清清楚楚:这可不只是个蛮族郡主,还可能是太子殿下未来的妃子。

那郡主比太子小两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岁,被西南的风与水养得十足滋润明媚,无论浓妆淡抹,怎么看都是个大美人。宴席上,郡主的座位被安置在太子的正对面,一抬头,这一对年轻人便刚好能对上视线。

孙翔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嘴里死命咬着一根筷子。

他本来是心里打算好接下来半年闷在将军府里、绝对不进宫和周泽楷见面的,但蛮族郡主的消息一出,他便有了新的主意:蛮族首领只说进献女儿于京城,并没有知名道姓要她嫁给太子殿下,毕竟太子和降国之女的地位差了太多,要是太子直言拒绝,那就有些丢脸了,于是那首领也留了个心眼,说是把选择权交给了皇帝陛下,为他女儿在京城挑选夫君。

如今皇亲国戚中正好到适婚年龄的并不多,除了太子殿下,就是他这个大将军,因为求娶公主不成,他始终都未娶亲,而且以他的身份,要娶那个郡主也要比太子更加适宜。

孙翔兴趣缺缺地打量了那个少女一眼,美则美矣,却不是他心头喜欢的那个人,长得再美也没用。

虽然他不喜欢,却不妨碍他在其间插一脚,只要能阻止周泽楷娶亲就行了。

这样想着,他手上轻微一动,原本捏在手里的一片柳叶忽然如飞镖一般向那蛮族郡主的座位飞去,准确地落进了对方的杯子里,遥遥地,都能听见她的酒杯里“咚”的一声。

下一秒,孙翔就满意地看着郡主脸上显现出吃惊的表情,随后抬起头往他这边看来,正对上孙翔含笑的视线。

孙翔脸上露出一个自己认为最是潇洒非凡的笑容,冲她眨了眨眼。

郡主一愣,继而脸上一红,抿着唇低下头去了,手拿着那个盛了柳叶的酒杯,痴痴不肯放开,柳叶在酒液里晃动,如一颗动荡的少女心。

孙翔心里舒畅,便又痛快地饮了一杯酒,却没想他这一举动虽能瞒过在场大多数人的眼睛,却还是被人看在了眼里。

待到筵席过半,皇帝放下酒杯,特意请了蛮族郡主出来,向群臣发问:“西南蛮王将郡主送到京城,想让朕为她挑选一门好亲事,不知众爱卿有什么想法?”

群臣都不语,只是拿目光看向太子殿下,意思都很明白了。

周泽楷只是沉静地端着酒盏,似乎周围的一切与他毫无关系。

群臣的目光不由有些淡了:看来太子并无此意。

正当局面有些尴尬时,筵席上忽然站起来一个人,坦荡荡道:“皇上觉得臣如何?”

正是孙翔孙大将军。

郡主往他这边瞥了一眼,脸上的颜色更红了。

群臣便都墙头草地倒向了孙翔这边:唉唉,孙将军年少有为,也是很不错的啊!

皇帝沉吟片刻,随后道:“既然如此,那……”

话未说完,宴会上忽然又响起一个清越声音:“父皇,儿臣也对郡主……”

群臣又齐刷刷把头转向了太子的席位,周泽楷也站了起来,目光与孙翔遥遥对望。

众人心中皆想,看来小道消息说得是没错了,大将军确实与太子决裂了,连个郡主两人都要争一争……唉,看戏看戏,吃瓜子看戏。

皇帝默然,最后叹气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啊……这样吧,朕给你们一个月时间,一个月后,郡主选谁便是谁。”

孙翔谢过皇上,又对着郡主露齿一笑,笑得风流笑得倾城,笑得美人面如桃花。

他心里却一点都没想那个什么郡主,只是想:噢,那接下来的一个月,又要和周泽楷碰面了啊……哼!

 

孙大将军说要追蛮族郡主,那便不是口上说说,每天都变着花样送人礼物,将军府里出来的各色美食、精细的布料、上好的胭脂流水一般送到郡主的地方。

郡主毕竟是待字闺中的女子,不适合抛头露面,也不适合和青年男子单独出门,太子和大将军争风吃醋之地便只有宫廷宴会之上,当着众臣之面针锋相对你来我往。新春佳节本是君臣其乐融融聚欢畅饮的时节,今年却被两个年轻人的情局抢了风头,大臣们苦不堪言,纷纷下注买定离手赌一个输赢。

上元金吾不禁夜,宫中大设筵席,先是一场祭祀大典。祭典年年都相似,孙翔已经看过不下十遍,已经没了新鲜劲,百无聊赖坐在座位上,托着下巴闲闲磕着瓜子,不时往身边瞧一瞧:为了给蛮族郡主介绍祭典,周泽楷与她的座位设得极近,不时低下头与她说两句话。

孙翔冷哼一声,仰头把一颗花生接进嘴里,死命嚼了几下,仿佛跟那花生带了深仇大恨一般。

以往没有郡主夹在中间,宫里人都知道他与太子关系好,设置席位的时候总是会将两人的位置设在一起,孙翔纵是长大了也不习惯宫内繁杂的礼仪,坐相依然不那么规矩,到后来就半靠半躺地蹭着周泽楷,张开嘴,周泽楷便拈起糕点往他嘴里放,一边还会轻声问他这是新做的橘糕,要不要再来一块?

孙翔咬了一口梅花糕,觉得干巴巴实在没什么味道,便往盘中随意一丢,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也跟着凑到郡主那边去,笑吟吟举着酒盏叫了一声:“郡主。”

郡主回头,见是他,便回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将军大人。”

孙翔咧嘴一笑,硬是挤到了郡主与周泽楷中间,问道:“郡主看起来很开心,是在聊什么呢?”

郡主飞快地瞥了无奈地退至一边的周泽楷,道:“太子殿下在与我介绍轮回朝的风俗。”

“你喜欢听这个?”孙翔挑挑眉,看向台上正手脚夸张地跳着祭祀舞蹈的祭司,“唔……那你知道台上是在做什么吗?”

郡主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摇摇头。

“哈,我来告诉你,”孙翔换了个姿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也避免碰到郡主的身体,如此一来,他的上身便靠在了周泽楷身上,孙翔一时没有觉得不对,接着讲下去,“那是桃花神,她在桃林中舞蹈,被一个凡人看到,便应了凡人的请求为妻,与他生育五男二女。于是在我们这里,年轻男女若想求得好姻缘,每年三月三便会去供奉桃花神的庙宇里参拜祈福。”

看郡主听得入神,孙翔随口说道:“我曾经和太子殿下去过几次,人可多了,周泽楷你说是不是?”说着,他回头看向周泽楷。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还不想和那人说话,便又飞快把头转了回来,哼了一声,身体也坐直了些。

周泽楷摇摇头,温声道:“要不要薄荷糕?”

“不要。”孙翔梗着脖子回他,想了想,又酸声酸气地补了一句,“你怎么不问问郡主要不要?”

郡主觉察出了两人之间暗暗涌动的氛围,识相地摇摇头:“不必了,我已经吃饱了,想和几个姐姐去看看花灯……”

孙翔想了想大臣的女儿那一群莺莺燕燕,不由一阵头疼,连忙摇头:“那你快去吧。”

郡主一走,座位便显得空了起来,孙翔往旁边让了一让,努力离周泽楷更远一些。

周泽楷无奈,把桌上糕点盘挪到他面前,道:“你喝了太多酒,吃一些吧。”

孙翔懒散地拿筷子在盘中拨了拨,还是觉得没什么胃口:“不想吃。”他瞥周泽楷一眼,道,“你怎么不去陪郡主?晚上看灯的地方那么多人,你就不怕她有什么闪失?”

“没必要,”周泽楷摇摇头,他顿了一顿,又解释道,“和你看了那么多次,也没什么闪失。”

当然不会有什么闪失,他们两个偷偷溜出去看灯的时候,他总是把周泽楷的手攥得紧紧的,两个人跟游鱼一样灵活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除了花灯,街上还有卖面具的、糖葫芦的,孙翔贪玩,什么都想试一试、尝一尝,周泽楷便一次次解囊替他买单,直到最后一个摊位,周泽楷一摸腰间,脸色忽然一变:荷包在人潮中被顺走了。

孙翔正拉着他的手眼巴巴看着面前的糖画,听到他这么说,立刻站直了身体,正色道那我就不买了,反正……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玩意儿……一边说,眼神还一边往糖画上瞟。

回宫以后,他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反而是周泽楷,还让御厨仿着民间糖画的样子,给他做了一次。

孙翔心里想着,若是周泽楷与郡主成婚,那以后每年的上元节,便是周泽楷拉着郡主的手、给她买糖画了。如此一想,他心里便更加不舒坦起来,忍不住又给自己倒了满杯的酒,一饮而尽。

纵然因为前些日子的事,他心中生了些隔阂,但仔细想想,他最气的并不是没法求娶公主这件事,而是周泽楷骗他,若周泽楷真的不把他当兄弟,只是想利用他,那他……那他也还是在心里把周泽楷当自己最好的兄弟的。

孙翔心里难受,便只想一醉解千愁,醉眼朦胧间,模模糊糊看到面前一个白衣黑发的人影,便又想起了自己执念多年的云公主……唉,果真是同父所出,周泽楷与云公主,长得真是有几分相似。

孙翔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周泽楷的面颊,根本没听见身边侍女悚然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自己也说不明白缘由的想法:周泽楷长得这般好看,比那什么蛮族郡主要好看个成百上千倍。若是周泽楷是个女孩子便好了,他哪用求娶什么云公主,直接向周泽楷求亲便好了……他和周泽楷自小便那样亲昵,朝夕相处,身份也相配,若是这样,想必没有人会反对这一门亲事……

唯一遗憾的是,周泽楷和他一样是个男儿身。

孙翔十分发愁地叹了一口气,手又摸到桌上的酒壶。

一只手稳稳地按住了他,周泽楷道:“你不能再喝了。”

孙翔冷哼一声,道:“太子殿下未免管得太多了吧?”

周泽楷无奈道:“你身上有伤,不可……”

“殿下知道我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孙翔瞪他,“西南湿热,伤口包扎起来尽化脓水,迟迟不能好,一直挨到了京城才得以救治……”

周泽楷轻轻捂住他的腹部,柔声道:“那就更加不能喝了。”

孙翔半醉,便不想理会他,自顾自拿酒,心想周泽楷真是越来越坏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许,不让他娶公主就算了,他自己也不能嫁到将军府上,还不让自己喝酒……哼!

周泽楷实在没办法,只好道:“若郡主回来,你……”

孙翔眉头一挑,冷笑:“你就这么想娶郡主?”

他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左右的臣子全都回过头来,看是太子与大将军又在为了郡主吵架了,纷纷都拿起了桌上的瓜子。

周泽楷想解释,却又迫于周围人太多,只得皱着眉把人拉起来,道:“你随我来。”

周泽楷一路把人带到了偏僻无人的水阁,水阁边种了柳树,如今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

孙翔本来昏昏沉沉任他拉着,冷风拂在脸上,他渐渐地有些清醒了,不耐烦地甩开周泽楷的手,面上不屑,道:“你要问我什么?”

周泽楷放开手,叹了一口气,问道:“孙翔,你到底想做什么?”

孙翔似乎不理解地看着他:“做什么?我自然是想要娶郡主……”

“你要娶她……”周泽楷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沉静,“好,你要娶便娶罢。明日我去找父皇,说我退出。”

孙翔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心里一紧,心道他若是不玩了,难道还要自己真的娶郡主?不干不干!他连忙道:“不许你退出!我不要娶她!”

周泽楷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问道:“那你想娶谁?”他有些迟疑,难道还是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云公主?

孙翔酒劲上头,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我想娶你啊!”

话音刚落,水阁里霎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两个人都惊讶地盯着对方,孙翔愣了半晌,一把捂住自己的嘴,脸上升起浓重的红晕,酒意一瞬间醒透了:他刚才说了什么?!

周泽楷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孙翔……”

孙翔比他动作更快,飞快地挥了挥手,强笑了几声:“真是喝醉了……喝醉了……我先回去了,你送郡主回去吧!”

周泽楷还想再叫他,但他已经三步两步离开了水阁,身影一闪,消失在了假山后面。

周泽楷站在水阁里半晌,摇了摇头。

 

那日尴尬的醉酒之后,孙翔有好几天不想出门,天天窝在将军府里长蘑菇,实在无聊,就去陪他娘唠嗑,把他娘针线筐里的线团搞得一团乱,被老将军夫人拿着鸡毛掸子好一顿揍,一边揍还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个小兔崽子,都多大人了,还那么不懂事!当将军有什么用,趁早给我抬个媳妇儿进门、抱个孙子才是正事!”

孙大将军委委屈屈地蹲在自家莲花池的假山上,抱着石头不肯下来,道:“娘,我没喜欢的人!”

“没有?”老将军夫人眼睛一瞪,“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日你跟太子殿下抢个蛮族女子的事情都传遍整个京城了,你不喜欢她?”

孙翔摇摇头。

将军夫人皱眉道:“既然不喜欢,那你追她做什么?”

孙翔张张嘴,觉得这件事实在是太难解释,于是又不说话了。

老将军夫人把鸡毛掸子一丢,道:“你既然不喜欢,就别去招惹人家小姑娘,早早给我领个媳妇儿进门就好!”

孙翔心里正闹腾,被他娘这样一催,心里更加急,乱得就跟针线篮子里绕在一起的花线一般,怎么理都理不顺。

他是喜欢周泽楷的吗?

他自己也不清楚。

当日怎么就迷迷糊糊说出这种话来了呢。

孙翔一想起当日情景,忍不住面红耳赤地把头埋进膝盖里,结果脚下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掉进莲花池去了!

所幸他家池子挖得浅,只是糟蹋了一身新衣服,又被他娘拎了耳朵唠叨了大半个时辰。

到了晚上,将军府的人都睡下了,只有孙翔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干锅煎饼一般烙了半个晚上,最后还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揉揉乱七八糟的头发,起来从床底翻出两个酒坛子。

以前年轻的时候,将军夫人不许他喝酒,说是喝多了对身体不好,妨碍长个儿,可是少年人嘴馋,便在床下偷偷藏了一些,三不五时便拿了一坛去和周泽楷分着喝。

如今将军夫人也不会拦着他喝酒了,只是一起喝酒的人也没了。

孙翔提着两个坛子一路慢慢走到将军府外半里左右的河边。河水在月光里静静流淌,岸边的垂杨柳还跟当年一样枝条依依。河上架着一座桥,他们以前总是在这里碰头,坐在桥上看着河水静静流淌,一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偷偷带出来的酒。

那座桥名曰“思兮桥”,说以前有个姑娘常年站在桥上思念她去打仗的情郎,只可惜十年征战,壮士白骨,于是人人都说,桥下那哭泣一般的水声里听得见那姑娘的思念。

孙翔以前常年在外打仗,从个小兵做起,一直到大将军,每每都冲在第一线,几年来,身上什么伤都有。最严重的一次,一枚毒箭擦着他的太阳穴过去,险些射中他的眼睛,至今他的额边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每次回来,周泽楷都会抚摸着他的伤口,很难过地叹气。孙翔笑嘻嘻地问他太子殿下有没有想我啊,周泽楷就很认真地点点头,说想。孙翔倒在他怀里懒洋洋问,怎么想?周泽楷思考了一会儿说,站在思兮桥上想。孙翔便嚷嚷起来周泽楷你哪里是想我,明明是去偷偷喝酒了!周泽楷便笑笑,也不反驳。

孙翔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一直走到思兮桥边才抬头。

月光静静洒在青石板的桥面上,夜半繁星漫天,璀璨地洒下光来,仿佛漫天的星光都落在了桥上白衣人的身上。白衣人听到脚步声,正往他这边看过来,两人的视线半空里相遇。

孙翔愣了愣,此时再装作视而不见就显得他刻意逃避了,于是强笑道:“好巧啊,太子殿下今晚也出来看月亮啊。”

说着,他走过去,在周泽楷身边站定,把酒坛往栏杆上一放。

周泽楷摇摇头:“不是赏月,来喝酒。”

“噢?太子殿下一个人喝什么闷酒啊?”孙翔一边说,一边往周泽楷那边看去,周泽楷身边也放了两坛酒,一坛已经开了封,酒香袅袅飘散在空中。

孙翔眼尖,看见周泽楷面前的栏杆上,用酒液写了一个字。

冬夜里酒液蒸发得缓慢,月光下,那个字泛着晶亮的光,一笔一划都写进了孙翔的心里。

纵然孙翔睁着眼睛说瞎话,说自己眼力不好,也没法欺骗自己。

周泽楷轻轻地说:“心怀相思。”

孙翔仍然呆呆地看着那个写在桥杆上的字。

相思……

河水日夜奔腾不息地流淌,月夜里仿佛女子的呜咽,一声一声响在耳边。尽管刺骨朔风呼呼吹着,整个心却渐渐软了暖了起来。

原来心里剪不断、理还乱的那些东西,忽然一瞬间,全都豁然开朗了。

是相思……

他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最后强迫自己挪开视线,低着头把酒坛子打开了,举起酒坛猛灌了一口,多余的酒液顺着嘴角淌下来,冰凉凉的,他随手拿衣袖一抹,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我前两天喝醉了,昏了头了,太子殿下应该不会怪我吧。”

周泽楷淡淡地笑了一笑:“当然不会。”

“不过……”孙翔刻意拖长了音。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时刻跳动的心脏,跳得要比平日里快上许多许多,怦怦地,仿佛即将要跃出胸口。

孙翔的手紧紧地攥住衣袖,努力保持声调的平稳:“我那日说的话,都是认真的……”

周泽楷骤然转过头看向他,一向沉静平和的眼睛里竟然破天荒出现了一丝震动:“你说得……是真的?”

孙翔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脸上发红,却还是强撑着哈哈笑了两声:“你认识我多少年,难道还不知道我?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谎话?”

周泽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弯了眼睛,脸上浮出一个春风般柔和的笑容:“孙翔,你现在喝醉了吗?”

他话题转得太快,孙翔不解,举了举手里还剩了大半的酒坛子:“什么?我才喝了这么点,你这是在歧视我的酒量吗?”

周泽楷只是笑着,道:“没醉就好。”

孙翔正不解,周泽楷忽然一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拉到身边,凑近来,嘴唇正好贴在他的唇上。

孙翔愣愣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愣愣地感受着嘴唇上带着酒香的、温暖柔软的触感,又愣愣地看着他松开自己。

嘴唇分开之时,牵连出一道银丝,在半空一闪而过。

孙翔唰地脸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意思?”

周泽楷看着他害羞的模样,笑了,道:“就是你想的意思。”

 

次日清晨,孙翔顶着脸上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恍恍惚惚地出门了。

他已经忘了昨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也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又或者,自己昨晚根本没醒过,只是做了个让他不忍醒来的美梦。

他决心要去跟蛮族郡主说清楚,自己根本不喜欢她,也不想娶她——当然了,也不许她嫁给当朝太子!

蛮族郡主最近这一个月都住在宫中,孙翔便和她约在了御花园中。

时候还早,御花园里除了寒梅凌于冰雪皎皎开放,天寒地冻的,没有别的生机。孙翔穿得单薄,双臂抱胸在蓬莱池边看池里的游鱼,池面结了薄薄一层冰,红鲤在冰下游动,时而在冰隙里吐出两个泡泡。

孙翔看了一会儿,就看到蛮族郡主远远地走过来,她身上仍然穿着西南的服饰,遥遥看来就像是五颜六色的鲜花成堆成簇,看着漂亮,却不如简单一袭白衣来得顺眼。

蛮族郡主脸上挂着甜蜜的笑容,似乎期待着孙翔这次约她出来是要与她说什么悄悄话的。

孙翔看着她的表情,心里不免有些愧疚: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欺骗了面前这个姑娘的感情。

但不管怎么样,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孙翔硬着头皮把自己的来意向她说明白了,有些紧张地看着郡主,生怕她一气之下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

郡主听完后,面露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勉强笑着说:“看来是我做得不够好,将军大人看不上我……”

孙翔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是你的问题,是我……”

郡主摇摇头:“将军不必把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也罢,缘分这种事毕竟是强求不来的。”

听她这么说,孙翔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我们还可以做朋友,以后郡主若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来与我讲。”

“将军真是一个好人,”郡主叹气一声,“小女子也没有什么别的奢求,只是希望将军能最后留给小女子一点念想……”

“什么念想?”

郡主抬起头来,眼中泪光盈盈:“将军可否给小女子一个拥抱,也算是了却小女子一个心愿?”

孙翔犹豫了一下,本来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一看到她这副梨花带雨的表情,还是软了心,上前一步,轻轻将她搂进怀里,手虚虚揽在她的肩头。

他本以为拥抱只是一会儿的事,没想郡主一扑进他的怀里,立马伏在他的怀里哭泣起来。孙翔无奈地抬起头,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摆,只好装作四处看风景。

忽然,他的视线定住了:不远处,一道白衣人影静静立在一丛树边,看着这边的境况。

孙翔心里大呼不好,心道自己这回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约郡主这件事他是背着周泽楷做的,如今周泽楷却突然出现在了御花园里,不必说,必定是郡主搞的鬼。

这么一想,孙翔方才的一点愧疚全都烟消云散,有些生气地想要推开自己怀里的郡主,但却被她搂得更紧。

孙翔皱皱眉:“郡主你——唔!”

孙翔一瞬间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看似柔弱的妙龄少女。

郡主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脸上一点泪水的痕迹都没有,反倒冲他露出了一个分外妖艳的笑容,靠近他耳边轻轻地说:“大将军,谢谢你,总算是了却了小女子一个心愿……亡国之恨,西南多少人的血债,就从你开始还吧。”

说罢,她噙着那抹刺眼的笑容,把匕首从孙翔的腹中缓缓抽出,然后轻轻往他肩头一点,孙翔便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抵在蓬莱池的栏杆边艰难地喘息。

郡主也顺势欺身而上,染着艳丽豆蔻的手指轻柔划过孙翔苍白的脸:“也不知道等皇宫里那群废物把你从池子里捞出来的时候,你的尸体是不是已经都进了鱼肚子了,呵呵呵……”

她猛地一推,孙翔便无力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了池中,击碎了池面的薄冰,渐渐地往下沉。

深冬的池水刺骨地冷,孙翔只感觉四面八方全是尖锐的细针一点一点往每一寸皮肤里挤,冰冷的池水灌进鼻腔、口中,腹部的伤口肆意地流淌着血液,连挣扎都做不到。

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吗……

孙翔忽然想到多年前,那个白衣的少女笑着看着他,说,以后别掉下去了。

对不起啊……还是食言了……

孙翔浑浑噩噩地想着。

水波在眼前晃动,把岸上的景物都折射成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个世界仿佛离他很远很远……

他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个白衣的人影纵身入水,向他游过来。

那道饱含悲伤的叹息带着沉沉水汽,湿漉漉地回响在耳边:“明明答应过我的,不会再掉下去的……”

 

眼前是浓密的水草,在水中肆意地舒展着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视线。

孙翔不耐烦地拨开一丛又一丛的植物,渐渐发现,自己已经从水中逐渐走到了陆上。

御花园里那树木槿开得正好,绽放着纯净的白花,满树芳华。而在树丛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两人遥遥相对,隔得有些远,孙翔一时看不清她的脸,张张嘴,却下意识叫出了一个名字:“……云公主!”

“云公主”冲他笑了笑,却没有走过来,只是冲他招招手。

孙翔心里一动,一步一步走过去,身前的迷雾也就一层一层逐渐掀开,面前人的模样越来越清晰。

直到他走到了对方身前,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摸上了对方的脸庞。

一个名字在喉咙里盘旋许久,最终脱口而出:“……周泽楷。”

二十年前,皇后生产,京城天际变色,五爪金龙穿云而来、坠入皇宫之中,太子殿下呱呱坠地,皇上大喜,赐小名“穿云君”。

原来他找了那么多年的人,心里惦记了那么久的人,兜兜转转,到最后,还是他。

……

孙翔睁开眼来,鼻端飘着熟悉的兰瑙香,水晶帘在风里清脆地响着。

周泽楷坐在床边,靠着床头,闭着眼休息,他眼下有浓重的黑影,看起来疲惫非常,但他的手却一直牢牢抓着孙翔的手。

孙翔心里柔软成一滩水,反握住他的手。

周泽楷惊醒,看到他终于醒过来,眼中欣喜之色满溢,腾地从床边站起来,道:“我去叫太医!”

孙翔摇摇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周泽楷又坐下,问他:“渴了吗?要喝水吗?”

孙翔虚弱地说:“郡主呢?”

周泽楷压住眼底的一抹厉色,道:“已经押进天牢了……”他懊悔道,“都怪我,我早该发现……”

孙翔笑了笑:“怎么怪你呢,如果不是你,我现在还躺在池底喂鱼呢——你救了我第二次。”

周泽楷怔了下,神情不由和缓下来,道:“你还记得。”

孙翔侧过头,枕在他的腿上:“当然记得,不仅记得,而且还心心念念了好多年……”

周泽楷缓缓摸着他的头发,道:“我怎么不知道?”

孙翔抬起头来,眼睛晶晶亮地看着他,指控道:“你怎么不知道!你不光知道,你还每天打击我!不让我得偿所愿!”

周泽楷脸上显出些愕然,显然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么过分的事。

孙翔拉起他的手,轻轻叫了一声:“穿云君……”

“嗯?”周泽楷很有耐心地应着。

“云公主……”

周泽楷愣了一愣:“怎么突然……”

然后他忽然反应过来,震惊道:“云公主——?!”

孙翔笑嘻嘻地看着他,又叫了一声:“云公主?”

周泽楷拿他没办法,只好低低应了一声。

还不等孙翔继续叫,他已经低下头去,俯身吻住了对方一点都不安分的嘴唇。

孙翔闭上眼睛,接纳了那个充满温情的吻。

窗外寒雪飘洒,室内春色满地。

年轻的大将军揽着太子殿下的脖颈,如以往一样,又一次问道:“公主愿下嫁否?”

 

 

 

没了

评论(3)
热度(171)
  1.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蓮問。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