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問。

*前篇：《[周翔]半晴雨》

 

周泽楷打开游戏，把账号卡插入登录器，第十七区服务器，神枪手，头顶着一个随手输入的ID。

距离退役已经快大半年，他没有如大家猜测的那样开淘宝店卖肉松饼月入千万，自然也不会去当游戏解说或者开直播间，似乎意欲彻底从大众视线中消失。这个曾沉默地操纵着荣耀里万人无双的枪王的男人，退场也极其符合他低调的风格。

只是偶尔会回荣耀逛逛。

申请一个新的账号，新的区服，在熟悉的地图间跑动，没人会知道隐藏在电脑屏幕后的玩家到底是谁。

不过与叶修当年风风火火在第十区出尽风头的叶神风格大相径庭，他没法在团队合作中掩饰自己的寡言，只有跟着散团打几个副本，偶尔单刷，或者去竞技场跟人PK攒积分。

周泽楷在遇到孙翔之前很少跟人PK，轮回里大家都是以配合为主，也没人跟孙翔一样，刚来轮回就嚣张地要切磋切磋，几个人轮流上阵都被一叶之秋拿下了，周泽楷无奈，只有让一枪穿云上场，帮着那群憋屈的队友灭孙翔的威风。最后一枪穿云是赢了，但孙翔自此就开始热衷于找周泽楷PK。周泽楷本来要拒绝，但想着让孙翔习惯习惯他的打法也好，哪知一习惯就习惯了好几年，最后连周泽楷都习惯了。

周泽楷开了一个竞技场房间，等级场，随便打打，也不敢让胜率太高，避免被哪家俱乐部看上了，到时候又是一大堆麻烦事儿。

第三个进房间的人是个战斗法师，进来先问，来PK？要不要设赌局？

周泽楷说不用，对方也没别的要求，PK就开始，冲过来就是一击天击。

周泽楷对战斗法师的了解恐怕要比一大部分玩战法的玩家更加彻底，向右稍移一步，刚好脱离了攻击范围，上步一个膝撞，一样是最基本的1级技能，将不防备的对方打上浮空。

对方在空中显然不安分，龙牙，落花掌，技能操作迅速而连续，不同元素属性的魔法炫纹在空中投映下一道道五彩光圈。

周泽楷又是一个膝撞破除战法的连击，双手双枪一并举起，胸前交叉，一时火舌突起，枪声四起，对空中的目标一通乱射，持枪的手稳稳，枪枪不落空，每一颗子弹都爆了对方不少血。

“我靠！”对话框里出现战法气急败坏的短促一句话，接着便挣扎着要逃离乱射的攻击范围。

周泽楷无暇顾他，跟着一记押枪，将对方送飞，落点摸约是竞技场的西北角，他操纵着神枪手跟着目标跑动了起来。

战斗法师落地时血条大幅往下坠，直直砸在地面上，四周闪开一圈白色尘土。

周泽楷的神枪手已经赶到，将人翻过来，长靴踩着对方胸口，手枪瞄准了战法的眉间。

只要再一击踏射，这局PK胜负就明了。

战斗法师却在这时候一动不动，周泽楷皱皱眉，掉线了？按照他对战法的了解，这时候战法使一记落花掌，勉强还能再摆脱他的踏射，怎么会开始装死。

但他没空思量太久，踏射的第一发子弹已经弹射出膛。

与此同时，旁边的对话框里仿佛炸开了锅，竟然被战法刷了屏：

周泽楷？？？？

你是不是周泽楷？？ 

那个押枪？？

连续乱射的击中率？？

你怎么知道我的走位？？

能不能回答我？？？？

……

周泽楷惊讶地睁大了眼。

游戏里，踏射的三发子弹已经尽数射完，战法胸前血花迸射，所剩无几的血条瞬间归零，屏幕上闪过一道光芒，显示出了两个字：“荣耀”，宣告了这局战斗的结束。

两人自动退出竞技场画面，重新回到房间。

但那段刷屏仍然停留在对话框里，周泽楷呆呆地看着，按在键盘上的手一动不动，他想打些什么话回过去，“我不是”三个字，或者“我是”两个字，凭借职业选手的手速，打出这一句回复明明无比容易，但是此刻却又显得无比艰难。

但战斗法师的刷屏并没有继续下去，对话框忽然安静了下来。对方的反应比周泽楷的迟疑来得更快，在短暂的停顿后，对面很快又发来一句话：对不起，刚才一时激动认错人了，你打得很好，GG。

发完，战斗法师就退出了房间，只留下神枪手在房间里出神。

周泽楷的手指还停留在键盘上，他好像猜测到了屏幕的对面是谁，就像对方精准地猜中了他。

那个战斗法师的ID是：一叶。

就像他的神枪手，因为懒得想新的昵称，所以借用了曾经用过的账号：穿云。

系统忽然跳出一个提示框：

【战斗法师】一叶 请求添加您为好友，是否同意？

 

周泽楷想到孙翔的时候，最先总会想到他们终于三连冠的那年夏天。总冠军的奖杯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体育馆里冷气十足，也抵挡不住人浪的热潮，五彩纸花在空中飞舞，闪光灯此起彼伏仿佛刺眼。

而他们一排人并肩站在场地中央。孙翔就在他的旁边，就像全息投影中与一枪穿云并肩的一叶之秋。

主持人向孙翔提问，你认为你打败叶修了吗。

周泽楷有一瞬间的紧张，下意识地去看孙翔的表情：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孙翔好几年，无数人曾拿他与叶修比较，然后对他摇头。

但他很快放下了心，孙翔脸上依然带着自信的微笑，他指着投影中的一叶之秋，说，叶修不在这里，但一叶之秋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虽然没有正面回复，却表明了态度。

主持人刚想夸孙翔几句，几束灯光忽然打到了观众席中，一群人跟着往那边看去，而后忽的爆发出一阵不大不小的欢呼声来，大屏幕迅速切换了镜头，镜头里的叶修叼着一根烟，很给面子地没有点上，冲着镜头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叶修竟然也来看了比赛。

主持人顺势问，叶神你对孙翔说的有什么看法吗，要不要麦克风。

叶修摇头拒绝，随后伸出了一个大拇指，稳稳地。

他脸上依然挂着散漫的笑容，嘴里叼着烟，但他的神色却比一切语言都来得郑重。

所有人都看着大屏幕上的叶修，而周泽楷静静看着孙翔。孙翔的眼睛红了一圈，却紧紧咬住下唇，嘴角扬着骄傲的笑容。

 

那年的赛程全部结束以后，轮回全队出去海边度假算是庆祝。几个人坐在海滩上自拍，吴启嘲笑杜明一脸少女以为是在拍青春电影吗，杜明伸出脚一踹，吴启没防备被踢进沙堆里，呸呸呸吐出一堆沙子，围观的队友里面孙翔笑得特别大声，很快就被泼了一身的海水。

俱乐部老板因为战队的成绩显得格外大方，餐餐都是海鲜大餐。孙翔不喜欢贝类，杜明非要逼他吃，一筷子蒜蓉生蚝都夹到了面前，说是不吃一口就罚他喝酒。孙翔绞着眉头纠结地看着面前的生蚝，最后眼一闭，英勇就义一般将一大杯酒灌了下去，任谁也劝不住，到后来就像是在拼酒量一般。一顿晚餐下来，孙翔喝得非常多，吕泊远看了担忧，悄悄问江副要不要劝劝？江波涛只是笑着摇头，说他开心，让他喝吧。

那天夜里，孙翔与周泽楷在沙滩上散步醒酒。孙翔喝得多了，酒劲还没有下去，喋喋不休有如黄少天，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周泽楷一声一声地耐心答应。

他听着孙翔兴致勃勃地说啊说，说到一半，身边突然安静下来，周泽楷转头过去看看他，孙翔的眼里亮晶晶的，月光下仿佛是倒映着星光，接着他说，队长，我能在轮回真是太好了，每个人都很好，真谢谢大家啊。

孙翔向半空里伸出手，肆意伸展着五指，十根手指修长，很好看的一双手，又坚定有力，能操纵荣耀里所向披靡的斗神。他说，队长，我还想再玩下去，跟你一起，夺冠。他去抓周泽楷的手，一并举得很高，十指相扣，青年朗朗的声音回响在沙滩上：我们是最佳搭档，对吧。

周泽楷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说对。

孙翔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满足地放声笑起来，笑声明媚晴朗，飘浮在夜晚的海面，久久不散。

他们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着，整整走了大半夜。有意无意，牵起来的手再没放开过，彼此手心里都滚烫。

 

周泽楷想，那个曾经青涩如未成熟果实的青年终于蜕变了，他看着他从浑身毛毛刺刺生硬青棱，一步步变得红艳多汁饱满成熟。

他记得，孙翔刚来轮回，也是一个夏天。

S市盛夏，热浪袭人，轮回俱乐部的大门口，还未满20岁的青年背着单肩包，认真地与众人打招呼，说我是孙翔。自我介绍时结结巴巴，颠来倒去，止不住的紧张。

他的额头都是汗，整个人站得笔直。

再后来，是轮回的训练室里，空荡荡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每次PK完，周泽楷都会提醒他别忘做手操。孙翔一边伸展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向他问话，仿佛有说不完的问题，也像黄少附体。

但周泽楷侧耳倾听，轻易听得出区别：黄少天那个机会主义者是习惯性嘴炮，而孙翔是在勉强自己，逼迫自己与他讲话，来勉强维持这种貌似融洽的气氛。当时他坐在电脑前，想其实孙翔不用这么辛苦的，游戏里孙翔想要怎么发挥，他都能好好配合。

但这些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出神地望着青年低着头的侧脸，孙翔皱着眉头绞尽脑汁的样子，而后忽然轻声地问，队长，我进步了吗。声音里带着紧张，像极了期待着得到夸奖的小孩子。

周泽楷说，进步了。

然后那小孩子不服气地撇撇嘴角，一脸“队长你总这么说”的不相信。

周泽楷只好耐心说，是真的进步了。

是真的，孙翔的进步每个人都看在眼里。

当他不再处于被众星捧月或是阳奉阴违的环境里，当他放下对格格不入的陌生环境的防备，当他彻底地融入轮回这个团体，他终于能彻底地发挥出斗神的威力，所向披靡，无往不利，让人恍然记起曾经那个轻松突破新人墙的天才少年。

这样意气风发的模样，才是周泽楷想象中孙翔应该有的样子。

 

但在游戏外，孙翔更像个邻家男孩子，穿T恤牛仔裤，咬着口香糖挂一副耳机，和千万万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他甚至没什么执着的爱好，唯一的习惯是有时候不自觉地发呆，甚至会显示出一种孤单，并不像八卦的媒体报刊上报道的那样外向开朗。

周泽楷有时候会觉得，孙翔像一匹孤狼，只会缩在黑暗角落里舔自己的伤口。或许从十几岁加入训练营开始，孙翔就是这样过来的：天才的少年不意外会遭受同龄人表面上的奉承与暗中的疏离。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从树下抬头，看见孙翔趴在窗台边发呆，半张脸被夕阳照得明媚，而脸上表情晦涩难懂。周泽楷不是江波涛，读不懂他脸上表情，但他只是不想进入轮回后的孙翔依然无时不刻被这种孤独伴身。于是他下意识说，孙翔，下来。

他不想让他一个人。

而孙翔跟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往往是快乐的，大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害羞的酒窝，会伸展着大长腿，毫无形象，自由自在。周泽楷喜欢看见他这个样子，他跟着他眯着眼微微笑。

整个世界因此被点亮，孙翔的笑容就是那盏灯。

即使某些赛季他们的战队失利，孙翔一个人安静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周泽楷过去，什么安慰的话都还来不及说，孙翔就会先开口对他说队长我没事，真的没事。

孙翔低着头，面前长的刘海挡住了他的脸庞，他的手按在眼睛上，周泽楷难以分辨他的情绪，唯有青年沙沙的声音淡淡地飘过来：队长，你可能不记得了，那还是第十赛季的时候，我们也输了，那时候你也是过来找我，体育场里很冷很冷，你的手是热的，然后你对我说没事……当时我就想只要有队长你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没事的。

所以啊，真的没事啦。他抬起头来，冲着周泽楷笑，眼睛明亮如夏日晴天。

 

唯一一次，孙翔在他面前变色，是他退役前的几个月。

他和孙翔聊到这件事，职业选手总会遇到这一天，如几年前的叶修林敬言，后来的张佳乐王杰希，他也不是神，那双手也会有一天无法触及荣耀的巅峰。

那时是宁静夏夜，周围草虫鸣鸣，他平静地向孙翔讲这些事，感觉到自己的释然。

但孙翔很快地跳起来，说不行，队长你不能退役！

为什么？他看着他不经意露出的小孩子一般的脾气，很想笑。

孙翔不回答他，只是坚持地说，你要退役，我跟你一起。

这回周泽楷只回了他两个字，胡闹。

不然呢，你要把我一个人丢下来吗？孙翔的眼睛睁得很大，黑色的瞳仁里难掩失落，队长你不是说我们是最佳搭档吗，没有了一枪穿云，一叶之秋一个人怎么办！

一枪穿云会有新的主人。

但他不是你啊？！孙翔有些失控地喊出这句话，眼角已经一圈红。

他跌坐在台阶上，仿佛自言自语，周泽楷是周泽楷，别人是别人，怎么能一样呢。

 

周泽楷离开轮回那天，一群人在门口等他，有已经退役的队友，也有刚入轮回的新人。

孙翔来得很晚，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是新的队长，但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江波涛推推周泽楷，低声说你不去跟他说几句？周泽楷看见孙翔眼巴巴看着他，他想了很久，最后摇摇头，不说了。他不再是一枪穿云，也没办法再站在他身边，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江波涛不由劝他，孙翔也没想让你非要与他搭档，他只是……你真的不明白？

周泽楷笑，说我知道，他顿了顿，那就更不能说了。他没法对他保证什么，这个承诺比游戏搭档更加慎重，他没有信心。

江波涛摇摇头，再没说一句话。

周泽楷抬头看天空，青天白日，一片晴朗。他离开轮回的时候仍然是夏天，S市高温炽热，连路面都仿佛要被晒得融化，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烦，像极了曾经某年夏天孙翔捉一只蝉献宝似的送到他面前，说队长你看，它在我窗外叫，脸上是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随后他松手，知了扑棱着透明翅膀飞入碧色天际，了无痕迹，只剩下那无休无止的叫声。

而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孙翔，脸庞被日光晒得通红，额头都是汗，他紧紧抿着唇，流露出与当年相仿的紧张。

周泽楷笑了笑，把思绪从回忆里收回，说，再见，孙翔。

 

此后，周泽楷就从媒体大众的视线中消失了，满载的荣誉任时间沉淀，沉默的枪王保持了一贯的缄默。

一枪穿云有了新的继承人，继续肩负着与战斗法师并肩作战的重任。挥动着战矛的一叶之秋背后仍然是熟悉的操作者，新斗神的名号一日日变得响亮。

周泽楷闲时看电视报道，屏幕里正好是记者问孙翔，孙队，能不能谈谈周泽楷退役对你是否有什么影响。

孙翔的表情很平静，他甚至笑了一笑，完完全全褪去了当年青涩毛刺的模样。

他举起右手，手里是一张人人都熟悉的账号卡，他说，一叶之秋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又转头看了眼一旁的队友，一枪穿云也在这里。

而周泽楷……他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在这里。

周泽楷猛得睁大眼，屏幕里孙翔的笑容，成熟而坚决。

是一往无前的斗神。

 

他把视线转回放在一边的电脑，全屏的荣耀页面，一向是0/0的好友列表出现了突兀的1/1。

周泽楷的鼠标在那个昵称上停留了很久，点开对话框后跳出的历史记录里是一声声从未得到回答的急切追问。

他们会默契地每日进竞技场PK几场，胜率对半，赢的时候对方会玩笑说刚才就该开赌局，输的时候对方会服输地打一个GG，他偶尔回应，依然是寥寥数字，说不上是已经习惯寡言少语还是仍然不会与人交流。

又或者是迟疑于应该和对方说什么。

对方有时会自然而然地提到最近的状态，像是熟人之间的闲聊。

“大概还会再打两三年。”

“退役以后没想好去做什么。”

“你也在S市吧？S市的夏天真的好热。”

周泽楷一遍遍念着对话框里条条灰色的语句，几乎可以想象孙翔在冲他喊出第一句“周泽楷？？”时的表情动作。

他按下了键盘，用平生最缓慢的手速。

对话框里跳出新的消息：

[穿云]：退役后

[穿云]：留在S市

[一叶]：那时候，能跟你见面吗？

周泽楷深吸一口气，最终在对话框里打出一个字。

[穿云]：好。

 

FIN.

 

*关于《夏日烬头》：

周泽楷视角

是一个系列中的短篇之一，并不是BE，会有更多前因后果的交代